01.
伏黑惠告白的那天,恰巧逢上2016年的初雪降临。
情人节,初雪,单独相处,以及,面前正笑着朝他索取巧克力的暗恋对象。
天时地利人和。
于是伏黑惠攥紧了书包,把自家姐姐准备的义理巧克力深藏其间,随后伸出左手,递出一袋做得歪歪扭扭的巧克力块。
五条悟期待的目光变为疑惑:“咦,这是什么?津美纪的手艺不至于差成这个样子吧?”
伏黑惠火大地仰头瞪过去:“是我做的!”
“原来是惠做的呀!”银发男人的表情瞬间变得格外满足愉快,毫不犹豫地将那袋巧克力取过来,拢在臂弯小心抱着。
“我还是第一次吃到惠做的巧克力,惠是终于到了学会感激监护人的年纪么?”
“……才不是啊,白痴。”
情人节,初雪,巧克力,以及藏在书包内的,在路边仓促但精心摘采的的紫色花束。
所有的环节都准备妥当,所以——
伏黑惠深深呼吸,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本命巧克力。”
“被拒绝了?!”正在喝茶的津美纪差点被呛到,但她立马又担忧抬头,想要看看自己弟弟的表情。
“没事吧,惠?”
伏黑惠有点疲惫地挠挠眉心,摇了摇头:“没事,反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是当时我太冲动了。”
“什么啊。”津美纪站起身来,往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少年头顶胡噜两把,“怎么可以这么消极,惠在学校明明很受欢迎吧,我的朋友都很喜欢你。”
她拉着伏黑惠坐在自己身边,手臂挨着手臂,呈促膝长谈的亲密姿势。
“说吧,到底对方是怎样的女孩子,才会拒绝我家惠呢?”
伏黑惠心想要是真告诉你是谁,估计你下一秒就要报警或者给我联系心理医生了。
他本不想就这个事情谈论下去,毕竟拒绝就是拒绝,而且是被五条悟毫不犹豫地拒绝,根本就不会再有任何发展可能。
男人甚至还冷静地将那袋可怜巴巴的巧克力递了回来,然后他反手就扔到了路边草丛里。
“不想要就扔了吧,反正也只是做给你一个人的。”惠当时这么说,但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感觉那句话显得自己完全是一鼓作气地一败涂地,就……非常丢脸。
啊啊,我在那家伙面前简直称得上是社会性死亡了吧。
伏黑惠难堪地捂住脸,久违地撒娇般,将头抵在了津美纪的肩膀上。
津美纪被他这动作激发起母爱,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啦好啦。”她揽住伏黑惠,语调温柔得像在哄小孩,“跟姐姐讲讲吧。”
“……都怪这场雪。”
津美纪忍不住笑:“嗯嗯,都怪这场要死不死下在情人节的初雪。”
“……我还准备了花。”
这次女孩是真的笑出声了:“惠的心思很细腻嘛,所以花呢?”
伏黑惠还把脸埋在她肩头,伸手在背后一阵胡乱摸索,最后忧郁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把蔫哒哒的小野花。
“啊。”津美纪的笑容僵住两秒。
她是该先庆幸养“花”的人没有抓到惠,还是庆幸被表白的女孩没有看到这束“花”呢?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小野花。
那是一株烟草。
与此同时,还孤零零待在郊外路边的男人正毫无形象地弓着腰,宛如锄禾老农一般,在郁郁葱葱的烟草地里四处摸索。
“啊!找到了!”五条悟欣喜地直起身来,于草丛中拈起一袋巧克力。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将他的头发和眼罩都沾湿浸透。这袋巧克力被伏黑惠赌气扔得很远,找起来就跟大海捞针一般,还挺累人,五条悟额角上冒了点汗,混杂在雪水里,让他觉得不太好受。
他长舒一口气,干脆将眼罩摘了下来,额发低垂于眼帘,他仰起头,就着月色和雪色,用能够洞悉一切的六眼注视着手里的巧克力。
可他还是搞不明白:“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明明我还是杀死他父亲的人,虽然我好像没告诉他就是了。”
但为什么惠……会喜欢上他呢?是这几年来的照顾而产生的濡慕?还是对独立强大的成年人产生的憧憬?要是这么说来,那其实和普通中学生喜欢看师生档少年漫是差不多的感情吧?
嗯,下次可以带惠看看《火影忍者》什么的作为参考,说不定他就能认清自己的感情不是爱意,而是敬意了。
五条悟打定主意,就像是卸下重担般在烟草地里坐了下来。鼻腔里萦绕着烟叶辛辣的气味,心里也萦绕着某种隐约含糊的情绪。五条悟第一次产生了趋利避害的本能,下意识认定这种情绪不能深究,要是看得太过透彻,反而会造成不能挽回的局面。
可伏黑惠那双翠绿的眼睛就非得一直在脑海里扎根,怎么想别的事情都绕不过这双眼睛。
“到底谁才是六眼啊!”五条悟恼怒地想。
结果脑海里的面容非但没有消失,甚至还蓦地冒出了少年孤勇决绝的声音。
“这是本命巧克力。”
“我喜欢你。”
“啊啊,真是够了!”五条悟气冲冲地捂住耳朵,干脆躺倒在草丛中。雪飘飘忽忽地往他面容上落下来,又被挡在顺转术式的屏障之外,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六角形结晶,心血来潮地停下了日夜不息保护自己的术式。
于是冰凉触感落在皮肤上,五条悟伸出手指一拈,只拈到了淡淡的水迹。
“惠……他现在会不会在哭呢?”五条悟恍惚想着,随后他拆开了那袋巧克力,安静认真地将那些苦涩歪扭的糖块吃了个干净。
02.
伏黑惠当然没在哭。
他甚至久违地睡了个好觉。以往总是在他梦里出现的男人总算消失,毕竟他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那么曾经梦境里的所有奢求都不作数了,自然就不会再梦到那个人。
他在第二天的凌晨5点精神抖擞地醒来,然后出门晨跑一圈,在上学路上揍了两拨人,学习一整天也没有打瞌睡。
意外地状态极佳。
总之不要去想那个人就好了。伏黑惠在课余时间仰靠在椅背上,掏出手机点开设置了双重密码的文件夹。
里边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银发男人保持着摘下墨镜的姿势,湛蓝眼眸含笑朝他望来。
那是他鼓起勇气,为五条悟拍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不要再去想他了。伏黑惠定定地看着照片里的笑容,再次警告自己。
他面无表情,漠然地伸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虚虚划了个叉,可悬在删除键上方的拇指却怎么都按不下去。
不要,再想他了啊。
伏黑惠烦躁地叹了口气,放弃似的将手机扔回桌面上,随后以手臂遮住眼睛。
总之这段时间别联系他了,相信那个人也多少会避嫌疏远自己一段时间的。然后就如同津美纪所说,渐渐地就会把这种感情淡忘了。
谁知道等他放学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张他目前最不想看到的脸。
五条悟甚至还开了个敞篷跑车过来,毫不顾忌地堵在浦见东中学门口,张扬的脸和张扬的车,彻底引起了全校轰动。
等到伏黑惠走到校门口时,五条悟已经跟个骚包车模一样斜倚在跑车边,大方地让路过的学生拍照了。
“……这是在做什么。”伏黑惠根本不想走过去,嫌弃地看着他。
“惠!”五条悟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主动走过去将他揽进怀里,“我来带你去看电影!”
伏黑惠简直搞不懂这人脑回路:“我干嘛要和你去看电影?”
“总之我今天的计划就是带你去看电影,你的反抗无效。”
“你这人性格也太差劲了。”
五条悟哈哈笑着就当默认,正拖着伏黑惠往车上走,却突然有一道怒喝从人群中传来。
“啊!是你!”带着斗笠的老伯指着五条悟,气愤至极地指控,“就是你昨晚躺在我的烟草田里捡巧克力吃!我的烟草都被你踩倒了好大一片。”
伏黑惠:“……”
五条悟:“……”
接收到身边少年质疑的视线,五条悟努力镇定下来,一边掏出钱包给老伯赔款,一边严肃诚恳地对伏黑惠说道:“你听我解释。”
结果等到车都开了半路了,五条悟都还没想出什么解释的好理由。
车内气氛沉闷得快要结出冰,伏黑惠没有追问他“在烟草田捡巧克力吃”的事,也没问他解释是什么,但五条悟就是没来由觉得心虚又紧张,头脑风暴好半天都开不了口。
最后还是伏黑惠叹了口气,主动转移了话题:“你到底要带我去看什么电影?”
五条悟暗自松了口气,配合地接话:“火影忍者剧场版,卡卡西戏份很多的那一部。”
伏黑惠:“???”
但等他们来到咒术高专地下室,五条悟却是率先扔了一个丑萌的熊玩偶给他。
伏黑惠已经学会在面对对方的心血来潮时放弃思考,只顺从地将玩偶抱进怀里,麻木地问:“这又是在做什么?”
“反正要看电影,干脆就顺便测测你对咒力的掌控。”五条悟一边翻光碟柜,一边解释。
伏黑惠低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咒骸,有些不悦地皱起眉:“我不是说过么?我不想当咒术师。”
“测测也没什么影响吧,你就当做个心理测试题一样的呗。”
“但我的确看不出来抱着它能测出个什么东西来。”
五条悟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专注地盯着他。
被那双镜湖般的眼睛望来,伏黑惠顿时有点招架不住,紧张地抱紧了玩偶:“怎么了?”
而五条悟却在看到安分睡着的玩偶后又松弛下来,撇撇嘴,转回头继续挑挑拣拣,嘴上还抱怨起来:“什么啊,惠原来是个天才啊,真无趣。”
被莫名其妙使唤着做了各种奇怪事的少年火冒三丈:“到底是怎样的测试你倒是说清楚啊!”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找到了!就是这部!”五条悟终于翻出了那盘火影忍者剧场版,正准备放入影碟机时,却用余光瞥到了另外一盘光碟。
七年前的初见浮现眼前,五条悟微微抿唇,鬼使神差般就将手里的光碟换了一张。
然后等看到一片法国街景出现在屏幕里时,伏黑惠也只是在心里第一百次腹诽男人的阴晴不定。
他很少看电影,因此对这部大名鼎鼎的杀手电影一无所知,只抱着玩偶安静观看,渐渐沉浸到剧情中去。
反而是五条悟背过身去,不淡定地将手机屏幕按得啪啪作响——
“提问:我领养的孩子对我告白了,本来想开导他,结果不知怎么的一起看起了《这个杀手不太冷》,我该怎么做?”
不出一会儿,论坛里的答复就多了几条:
“1楼:沙发,他??楼主性别也是男吧?靠啊,男同竟在我身边。”
“2楼:男同竟在我身边。”
“3楼:男同竟在我身边。”
……
“不如不问!”五条悟暴躁地扔开手机,听天由命地转回身来。他悄悄观察了下身边的小孩,只见对方将下巴搁在玩偶头顶,看得正专注。
“主角的墨镜挺像你的那款。”伏黑惠突然开口。
五条悟又开始心虚紧张,打着哈哈糊弄过去:“诶?是吗?我的墨镜一定比他的贵啦。”
“……切。”
看了一会儿,伏黑惠又问:“主角养的植物是什么?”
五条悟眨眨眼睛:“我看看……银皇后吧?”
“还挺好看的。你知道怎么养吗?”
也不知道为啥今天伏黑惠跟化身好奇宝宝似的,五条悟生怕他再问些自己答不出的问题,干脆打断他:“文明观影啊,惠,先认真看吧。”
于是伏黑惠乖乖地不说话了。
这时五条悟才有了点空,他再度点开自己的帖子,发现有一个回答被赞得很高——
“12楼:如果是未成年孩子告白,楼主作为成年人应该知道要承担起怎样的责任吧?”
我当然知道啊。五条悟微微皱眉,转而又笑起来。
要是没这点自觉,他又何必拒绝呢?
……等等。
五条悟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潜意识想法,是不是又在说明——如果他真的没这点自觉,是不是就会答应惠的告白呢?
明明都不知道这小孩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自己却……
他再一次扔掉了手机。
“好了,惠,我们换一部看吧。”五条悟这么说着抬头,却发现为时已晚,整部电影已经播放到了最后,女孩孤独地在草地上种下银皇后,沉郁的片尾曲已然响起。
他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时候,再想不起刚才匆忙组织的语言。
伏黑惠在哭。
他像是彻底沉浸在了电影剧情中,注视着渐渐浮现的片尾字幕,安静地流着眼泪。咒术在这一刻终于不稳,他怀里的咒骸猛地睁开眼睛,毫不留情地朝着少年挥拳。
可他连躲都不躲,只轻轻眨了下眼睛,又是一滴眼泪滚落下来。
五条悟就跟脑子宕机似的,理智在这一刻飞到九霄云外,他顺从本能地伸出手,拦住了咒骸来势汹汹的拳头。
不应该这么做的。
五条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咒骸是每个高专学生都会经历的考验,以前也不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五条悟从来都不会中途叫停。结果到了伏黑惠这里,他却连一拳都不愿让对方承受。
这种区别对待……
五条悟将咒骸扔到沙发背后,失去了玩偶的遮挡,少年湿润的翠绿双眸显现眼前。
这种区别对待,只会更让惠深陷其中。
果不其然,少年眼中再度出现初雪夜时的孤勇神情。伏黑惠咬咬牙,伸手攀附上五条悟的脖颈,鼓起毕生勇气将自己贴了过去。
“为什么要保护我?”他定定质问。
五条悟只苍白地扬起个笑:“我可是你的监护人,难道不该保护你吗?”
“那巧克力呢?你为什么要捡起来?为什么带我看电影?又为什么选这部电影?”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偏偏五条悟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所以你到底……”伏黑惠声线紧张得发颤,手臂也在发抖,却还是坚持将自己的心声问了出来,“你到底对我,有没有一点喜欢呢?”
[作为成年人应该知道要承担起怎样的责任吧?]
五条悟在这一瞬彻底冷静下来。
他定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沉声回答:“抱歉,惠。”
翠绿眼眸骤然睁大,伏黑惠怔忪又失落,正要缓缓收回双臂,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细节——
他与五条悟之间竟然一直都有着三厘米左右的距离,顺转术式的作用令他根本就无法真正触碰到对方。
他和五条悟之间,相隔着无限。
“……我知道了。”伏黑惠坐回沙发上,凌乱的额发耷拉下来,将他的表情悉数遮住。
“哈。”他短促地笑了声,“其实我早就知道的,会是这样的答案。我真的知道。所以,所以……”
眼泪簌簌掉落下来,在少年的制服裤子上洇出好几个深色圆点。
“请你不要再做出让我误会的举动了啊。”
深夜。东京都立咒术高专运动场。
家入硝子缓步走到阶梯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五条悟:“校长说他放抽屉的烟不见了,还在问是不是我戒烟失败。”
五条悟挑挑眉,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肆无忌惮地吐出烟雾来。
高中时期,他,硝子,和夏油杰三人都不是什么乖乖学生,倒也做过躲着教师一起抽烟的叛逆事情来。因此如今被硝子抓到现行,他也不算太意外。
“那你要来一支吗?”
家入硝子在他身边坐下来:“不要,戒烟中。”
五条悟哼笑一声,再度将手里的烟放入嘴中,星点火光在暗夜里骤亮又渐暗。
“说说看吧,怎么突然抽起烟来了?”
五条悟不怎么想谈心:“路过一片烟草地,被勾起瘾了。”
家入硝子笑:“你能有什么烟瘾,当初都是我们把你带坏了。”
“哈,谁带坏谁还说不定呢。不过啊,硝子。”五条悟掀开眼罩,近乎冷酷地洞察着夜幕星辰,“抽烟是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吧,要是现在的你我看到未成年抽烟,也是一定会阻止的吧。”
“干嘛突然说起这个……”家入硝子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又蓦地灵光一现,作为多年好友的经验令她准确地找到了答案。
“悟,你是不是……喜欢上什么人了?”而且说不定还是个未成年。——这点她有眼力见地没有道破。
五条悟没有回答,只是又将烟放入嘴中。辛辣的烟草气息和隐约情绪不断萦绕,伏黑惠落泪的画面怎么都驱散不出脑海。
这次真的是认栽。
“报应啊——”家入硝子已经明白一切,拖长了声音戏谑道。
五条悟依旧不答话,只点点头,也不知道这个点头是在认同硝子的哪句话。
他长出一口气,在缠绵靛青的烟气中无声笑了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