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的初次记事,是在三岁。
久远的记忆只剩下残缺碎片,比如昏黄的夕阳,囚笼般的居室铁窗,卧室里女人急促的叫喊,还有被他吸入肺中又吐出来的沉郁空气。
老旧的黑白电视里满是雪花,隐隐约约能看出点画面。古怪人群上演默片,走马灯和盒子笑声显得荒诞离奇,直到最后,“众生皆苦”这个词定格在屏幕中央。
于是孩童睁大双眼,独自坐在电视机前,被这个词从年幼蒙昧拖入残酷冰凉的世界中。
天地为炉,众生皆苦。
隔壁房间里传来女人高亢的尖叫,而后一切戛然而止,野兽似的喘息来自危险未知的丛林,蛰伏在房间的阴影中,无时不刻不在窥伺着他。
惠抬起稚嫩瘦小的手,懵懂又惶然地捂住耳朵,做出一个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
而后甚尔从房间内懒散走出,未分给电视机前的孩童半个视线,径直走进厨房,水龙头打开,打火机声响,沁凉的烟味渐渐弥散出来。
众生皆苦。
惠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紧闭的嘴里反复咀嚼这个词,咬出一股带着血意的腥味来。
再然后,陌生的女人也走了出来,黏腻的脂粉味和汗味扑鼻而来,拖沓的脚步停在了惠的身后。
惠犹疑回头,撞上了女人朝他伸过来的手。紫色的尖利指甲仿佛淬毒的长脚蜘蛛,扼在他清瘦的下巴上。
“小孩,长得挺像爸爸嘛,就是太瘦了点。”
甚尔在厨房里吐出烟气,沙哑着嗓音道:“别逗弄他,才三岁,可满足不了你。”
女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咯咯笑起来,被带动得颤抖的指甲不小心划过惠的皮肤,在苍白的底色上留下一道红痕。
“哎呀,抱歉,不要怪姐姐哦。”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沙发上的劣质皮包,掏出颗包装褪色的糖来。
冷眼旁观的男人嗤笑出声:“别搞错辈分啊,那可是我儿子,你要他叫你姐姐?”
女人不理他,擅自剥开糖果,以食指推入惠的口中。
在背对着甚尔的方向,褪去潮红神色的女人悄悄流露出些微伤感的神色,看上去竟比惠曾经见她的任何时候都好看。
“长大以后,要成为只对一个人动心的好男人哦。”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边窃窃。
三岁的小孩都还未启蒙,对这样带着涩意的嘱咐不解其意,等他转头想要去看说话人时,女人却果断起身,拿着花哨的外套扬长而去。
在听到关门声响起后,甚尔才从厨房出来,大咧咧道:“怎么不告别就走了,真没意思。”
他说完后就又回到卧室,餍足如捕食完毕的狮子,自顾自睡了过去。
太阳已经下山,房间内温度渐低,羸弱的小孩被冻得嘴唇青紫。
那颗糖在惠的口腔内缓缓融化,从未尝过的味道弥散开来,惠难受地皱起眉,转头将糖果吐进了垃圾桶内。
苦。
好苦。
借着电视机惨白的荧光,他怔怔盯着桶底半化开的糖,眼前突然洇出一片水光,源源不断滴进垃圾桶内。
惠的初次记事,他尝到了苦味。
·
后来没过多久,甚尔带着他来到了伏黑家,于是惠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姓氏,成为了伏黑惠。
在津美纪的陪伴下,他终于能够吃饱饭睡好觉,尖得让人心疼的下巴开始有了圆润的弧度,大而空洞的眼睛也渐渐有了神采。
甚尔依旧不怎么管他,只偶尔会环抱双臂静静看他许久,等伏黑惠转头问询地瞧过去时,却又漠然地移开视线,不曾给过他任何温情。
伏黑惠早就不会因为自己父亲的冷淡而难过了,于是转回头对着墙壁开始玩自己的影子。两个人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津美纪的妈妈往往在天全黑的时候下班回家,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点糖果给伏黑惠。
惠每次都摇头回绝了。
于是津美纪的妈妈就能顺势说出反复说了很多遍的话:“真奇怪啊,从来没见过不爱吃糖的小孩。”
“甚尔,你带来的小孩可真奇怪。”
甚尔不可置否的笑笑,被埋在额发阴影下的眉头似微微皱起。
只有津美纪会小跑过来,捧着糖果歪头看惠:“这个是巧克力,很甜的,惠尝一个嘛。”
伏黑惠拗不过她,乖乖拈起一块放入嘴中,随后立马皱起眉,飞快跑到垃圾桶边将巧克力吐了出来。
好苦,好难受。
“诶?惠你没事吧?”
津美纪的妈妈像是找到了什么更有力的证据,振振有辞地对着甚尔控诉:“甚尔,你的小孩可真奇怪。”
入赘的男人只好附和:“是挺奇怪。”
他转头朝着伏黑惠喊道:“喂,别人给你糖吃,你就好好吃下去啊。”
惠猛地回头,冲他怒目而视。
在看到那样的眼神后,甚尔先是一愣,然后第一次露出赏识的笑来:“这表情倒是不错,我似乎……想到了个新出路。”
他在说完后就又不看伏黑惠了,也没有解释所谓的“新出路”到底是什么。不过,伏黑惠也没兴趣知道,又转回头去,舌头在口腔内扫过一圈,想要将残留的苦味卷走。
那时的他尚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和自己父亲最后一次对视了。
甚尔从那以后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从来都是只在伏黑惠面前一闪而过刷刷存在感,就要消失好久才出现。直到后来,他再也没出现过。
自从甚尔消失后,津美纪的妈妈情绪就变得不太对劲,常常独自坐着自言自语,时而大声尖笑,时而怒吼叫骂。
两个孩子在女人歇斯底里的时候会躲进床底,客厅内传来摔东西的刺耳声响,津美纪用自己瘦小的手臂环住惠,像一只护崽的猫。
伏黑惠越过津美纪的肩膀看向床底,浓稠漆黑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挣破而出。
他便又回忆起看电视时学到的词,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啊。
耳边传来小声啜泣,伏黑惠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糖来,塞进津美纪汗湿冰凉的掌心中——就算他讨厌糖的苦味,但也不妨碍他在生活中学会了用糖取悦别人的生存技巧。
“津美纪,吃糖。”伏黑惠小小声说。
他话音刚落,卧室的门就被猛地打开,披头散发的女人闯进来,将床底下的惠强硬拖了出来。
“啊!”男孩吃痛叫喊。
“惠!”女孩哭腔出声。
可发疯的女人根本不管他们,一脚踩在了那块挣扎中掉到地上的巧克力上,瞪大眼睛喘着粗气,惊惧地看着房间内渐渐铺开的黑影。
两个孩子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女人这段时间的恐惧疯魔到底是因为什么——
只见在惠的身下,那道本应该细瘦的影子如活物般蠕动扩散,在房间的地板上张开大口,作势要将三人吞没进去。
女人濒临崩溃的神经彻底断掉,尖叫起来,条件反射地甩了惠一巴掌。
“——怪物!”
惠被打得歪过头去,痛意像火苗舔舐着他的脸颊,可他根本就做不出其他动作,只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脚底翻涌的影子。
……那是什么?
那是他创造的东西吗?
所以……他真的是怪物吗?
黑影肆意翻涌,渐渐布满他的视线。
他昏了过去。
·
第二天天还未亮,津美纪的妈妈就将伏黑惠喊醒,只带着他出了门。
两人匆匆赶路来到一处恢弘幽静的府邸,随后女人才松开紧紧锢住他的手,简短嘱咐:“在这里等我,不准走。”
她自己一个人进了府邸,惠就安安静静抱膝坐在台阶上等他。
——他自出生以来,最习惯的事情就是安静地等着大人将他领走。
以前是甚尔,后来是津美纪的妈妈,以后……
他也不知道以后会是谁。
而后不断有陌生人从朱红大门处出来,审视他一番,又缩回头关上门。
伏黑惠不甚在意,放弃了思考继续等待。
在他坐得浑身冰凉的时候,女人终于从府邸中出来。她手里多了个很沉重的箱子,被她紧紧用双臂抱着,因此腾不出手来牵惠。
她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惠,只抱着箱子匆匆往回赶。
伏黑惠还想回去见津美纪,于是赶紧站起来,也顾不上发麻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追赶在女人身后。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拥挤,伏黑惠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勉强追上女人的步伐。
女人看上去非常紧张,但她手里的箱子太重了,她很快就累得快抬不动手。
伏黑惠追到她身边,想了想,讨好似的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女人漠然道。
但下一秒箱子就被她失手掉到了地上,箱扣在颠簸中打开,一叠一叠的日元滑落出来。
伏黑惠眼瞳骤缩,愣在原地。
疾行的人群即刻停了下来,发出阵阵惊呼。
“看什么看!滚开!”女人面目狰狞地朝着周围喝道,手忙脚乱地将钞票悉数捡回箱子中,扣好,紧抱在怀里。
她在做完这一切后才瞪向伏黑惠,伸出手推了他一把,将小孩推得一个踉跄:“都怪你!”
伏黑惠惶然地看着她,无辜又可怜。
女人喘着粗气,瞪了他许久,咬牙切齿似不死不休,可在某个瞬间,她身上所有的尖刺又都柔软下来,她用推开惠的手将他一把拉回,搂进了怀抱中。
她终于痛哭出声。
“对不起,我昨天不该打你。”
惠很想说没关系,说是自己吓坏她们了,可他说不出口。
女人又说了好多好多个对不起,骂了好多遍他那狠心的爸,又嘱咐说他要和津美纪好好生活下去。
惠一言不发,一个即将来临的残酷现实在他眼前渐渐清晰。
最后女人终于停了下来,松开了他。女人潦草地抹干脸上的眼泪,神色复归平静。
她抱着箱子站起身来,没事人似的吩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街对面买点东西。”
惠终于开口出声:“好。”
他身边的信号灯转绿,女人抱着箱子大步朝对面走去,伏黑惠坐在马路边,乖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
残酷现实降临在他的肩膀上,沉沉地压着他,让他站不起身来。
他和津美纪被抛弃了。
“回去吧,她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伏黑惠一遍一遍地告知自己,可就是无法动弹。
“他们抛弃你了,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
翻涌的黑影浮现眼前,朝他张开大口,就快要将他吞没。
“你是——”
“你是,伏黑惠君吧。”
陌生的清亮声线在头顶响起,仿佛一道天光划破黑暗,将他从快要吞噬自己的阴影中叫醒过来。
伏黑惠猛地抬头,看到了闪烁星辰流光的银发。
高挑俊美的男人躬身看着他,用手指抬起墨镜,露出满满倒映着小孩身影的湛蓝眼睛。
“……你是谁?”
男人将墨镜放下来,露出个比起嫌弃更像是搞怪的夸张表情:“哎呀,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不给伏黑惠反驳的机会,男人絮絮叨叨地解释了一通甚尔将他卖给禅院家的起因经过,伏黑惠不耐烦听那个人的事情,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
于是男人转而问:“怎么样,你想去禅院家吗?”
伏黑惠不假思索:“如果我去,津美纪会幸福吗?”
男人同样不假思索,眼神漠然如神祇:“不,100%不会,这点我敢断言。”
这句话彻底触碰到伏黑惠的逆鳞,他猛地站起身来,一边做出防备姿势一边对男人怒目而视。
他的神情或许和当初瞪甚尔时差不多,于是男人也露出了和那时的甚尔同样饶有兴趣的表情。
“OK,之后就交给我吧。”
男人毫不顾忌地在伏黑惠头顶揉了一把,忍不住露出享受神情,小声念叨:“看上去是个刺刺的小孩,没想到头发意外很柔软啊。”
“放开我!”
“好好~”男人声线轻佻地答应,将手抬起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随后他托着下巴想了片刻,冲着伏黑惠嘱咐道:“你先等我下,我去下街对面。”
又是……街对面?
伏黑惠心中一紧,下意识就伸出手扯住男人的袖口。
“嗯?”男人挑了挑眉,有点欣喜地半跪下来,凑近到伏黑惠的鼻尖处,“这么快就舍不得我啦?”
“……才不是。”
“算了算了,姑且信我一次,我很快就回来,嗯?”
要是这个人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开,也不是自己这样的小孩能够阻止的吧。
伏黑惠这么想着,拈着对方袖口的手指缓缓滑落。
男人见状轻笑一声,转身朝着街对面走去。
——然后眨眼间又回到了原处。
伏黑惠的神情总算动了下,惊讶又疑惑:“你不是要去对面?”
“嗯?”男人像是没听清,朝着他的方向侧了侧身子,又自顾自笑着回答,“我说过会很快回来啊?”
这是在捉弄他吗?伏黑惠作势又要生气,眼前却突然多了一块五颜六色的波板糖。
男人帅气地将墨镜抬至头顶,白羽般的长睫下,眼眸流光如晴空。
茫茫人海中,他递给了伏黑惠一块糖。
他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笑容灿烂:“今后可能会让惠吃苦头,所以先用糖收买你一下❤”
见伏黑惠愣着没动,他又歪歪头:“怎么?不吃?”
——“别人给你糖吃,你就好好吃下去啊。”
已经忘记容貌的甚尔曾这么说道。
于是伏黑惠安静地伸出手,接过了男人手中的波板糖。
粉紫色的玻璃纸被小心撕开,伏黑惠犹豫了下,最后深深吸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糖上咬了一口。
……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糖果碎片像是细碎星辰在舌尖跳跃,浓郁的果香溢满口腔,陌生的滋味让他甚至忍不住高兴起来。
这是……什么味道?
他不明白。
男人对他的感受尚还一无所知,只看着小孩满足眯起的眼睛笑得更开心了。
“我叫五条悟,以后就请多指教吧,惠。”
名为五条悟的男人虽然对距离感不甚将就,但其实并不是喜欢肢体接触的人,而在现下,他忍不住蹲下身来,亲昵地同小孩额头相触。
“要加油哦。”
清澈湛蓝的眼眸中倒映出伏黑惠的小小身影,伏黑惠又从其中看到了自己眼中倒映得小小的五条悟。
那一瞬间,久远记忆中的话蓦然回响在耳边,似祝福,也似诅咒。
“长大以后,要成为只对一个人动心的好男人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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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有趣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_(:з」∠)_
这章的时间线和情节在原作的基础上改写了很多,总之就是满心对惠惠的怜爱无处宣泄的产物(?)
应该会是一个不算长的故事(小声:本来是打算3000字内写完的短篇的),肯定是HE啦!标题为《苦》,但其实是《甜》!!
也不知道写出这样的东西大家会不会喜欢……不过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食用!
PS:我爱惠惠!我爱5t5!师徒向就是最香的!呜呜!